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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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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人

“薛玉?他他他怎麽會到這裏啊……是來找沈莫離的嗎?”

寧祈遙遙地望向江邊相對而立的兩個身影, 語氣極為不解。

可是這次,宋懷硯並沒有回答。

他的目光釘在了薛玉和沈莫離身上,蒼白的手指悄然嵌入掌心, 血青色的脈絡一下又一下地抽動著, 仿佛即將掙脫肌理的束縛。

根據前世的記憶,自從薛家將沈家的紕漏上報朝廷後,沈家一落千丈,兩人似乎也再無關系。

而他們此生的最後交集,應當便是宋懷硯屠殺昀江之時, 薛玉死在了他的劍下,而沈莫離則逆著人潮一步步跋涉而來, 不畏屍海,不惜己命, 只為見薛玉最後一面。

但在這一世的所見所聞中, 沈莫離對“薛玉”這個名諱格外忌憚,讓天下人都以為, 她對他是恨之入骨的。

但宋懷硯隱隱覺得, 這事情絕無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,平靜無瀾之下, 似乎潛伏著不為人知的腥風巨浪。

而他們二人,也絕非一個簡單的“恨”字可以概括。

宋懷硯眼睫撲簌著,鼻息微沈, 靜默地看向兩人。

面對薛玉攜著風霜而來的身影,沈莫離的身形明顯怔凝在原地,手邊挎著的籃子應聲跌落, 骨碌碌地滾出很遠。

她後退兩步,顫抖著聲音道:“……你不該來的。”

孤鴻掠空, 在蒼茫的水面上映照出一道墨影,如同一葉在山水之間自得漂泊的小舟,又像是隨波逐流、無依無靠的浮萍。

更像是在水面之上,劃開了一道無法彌合的血痕。

薛玉深深地凝望著她,薄唇輕啟,聲音蘊含著難以言喻的孤寂:“莫離,我找你找了很久。”

“可你不該來找我,從來都不應該,”沈莫離哽著聲音搖頭,“你知道的,我恨你……”

“恨不得立刻殺了你。”

說著,她忽而從袖劍取出來一柄小巧的匕首,決絕出手,將利刃橫在他的面前。

鋒銳的刀面在岑白的日光之中,折射出出刺目的寒光,利刃裹挾著冷冽而無情的殺氣,驀地橫亙在兩人之間。

刀身映照出薛玉那雙銀霜般的眼眸,是破碎的,死寂的,卻又仿佛拼盡全力地執拗著。

他的聲音仿佛蘊藏了千百年的滄桑:“可是我都知道了……那最開始的接近,之後薛家的慘案,以及後來我眼疾之時,你所做的一切……”

“沈莫離,我其實什麽都知道。”

“可是無論如何,我一直都很愛你……”

“可我不愛你了,”沈莫離舉著匕首,紅著雙眼看向他,“薛玉,我早就不愛你了。”

“你要是敢再向前一步,我就立刻殺了你。”

話音落下,薛玉凝睇看著她,墨發在秋風中不住地搖晃著。他就這般看了許久,竟是自嘲般地笑了一聲。

可笑著笑著,他的眼尾卻徐徐滲出了一滴清淚,順著他蒼白的臉流淌而下,在下頜處停凝一瞬,又再次往下滴落。

滴入塵埃之中,無人在意。

空中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,不知是誰的。

二人相對而立,久久無言,在身後千山萬水的映襯之下,愈發顯得淒清悲涼。

而那映照著寒光的匕首,是這蒼茫畫面之中唯一的鋒銳。

就這般不知過了多久,時間的流逝早已不再明晰。

驀然之間,薛玉足尖微動,踩著地上枯黃的落葉,發出窸窣的響動聲,讓整個畫面忽而散發出一種悲哀的鮮活。

而宋懷硯身側的寧祈見狀,不由得低嘆一聲,又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唇。

——薛玉竟迎上沈莫離伸出的匕首,不管不顧地朝著她走去!

沈莫離明顯沒料到這般,神情似有微微的動容,舉著匕首的手顫抖一瞬,然而卻依舊未曾放下。

可薛玉對此仿佛絲毫不在意。他就這般迎著這柄正對著他的利刃上前,直到那刃口抵上他的肩頭,劃破他不染塵埃的青衣。

“哧——”的一聲,是利刃刺入皮肉的聲音。鮮血應聲蜿蜒而下,將他的青衣濡濕了一片,又順著他的肌膚緩緩流淌,直到滲入腳下的泥土之中。

嘀嗒,嘀嗒。



寧祈神色大驚,下意識地邁步出去,想要沖上前阻攔,可她還沒邁出兩步,便被身側的少年伸手撈了回去。

“別著急,”宋懷硯輕聲道,“薛玉不會死的。”

他話說的肯定,給人極強的安全感。寧祈也不知為何,就這般自然而然地聽了他的話,趕忙噤了聲,一顆咚咚跳動的心也平定了些。

只是當她望向薛玉那觸目驚心的傷痕時,心臟還是忍不住一揪,擔憂地看向沈莫離。

這匕首再往前一寸,恐怕就要出人命了……

由於巨大的痛楚,薛玉的眉心緊緊蹙起,額間也浮起一層薄汗,可步伐卻未曾有一瞬的停滯。他仍在執著地往前,任由利刃在他的肌膚裏愈刺愈深。

他就像是一個孤註一擲的賭徒,以自己的性命作為豪註,賭面前人會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心軟。

鮮血越流越多,將土地染成了一片絕望的猩紅色。

終於——

在匕首馬上就要刺入最深處時,沈莫離倏而收回了手。隨著她的動作,血花在薛玉的傷口綻放開來,猩紅的血珠朝四方迸濺,濺落在他蒼白的面孔之上。

猶如玉佛沾血,說不出的淒楚破碎。

沈莫離紅著眼,朱唇翕動了半晌,卻終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最後,她只用一種極為悲哀的目光看了薛玉一眼,隨後便攥著匕首轉身小跑著離去,宛如一位丟盔棄甲的逃兵。

只有薛玉被留了下來,孤身站在原地。他似是再也忍不住翻湧上來的巨大痛楚,嘴角淌出一片鮮血,隨後踉蹌著單膝跪在地面上。

寧祈看著負傷的薛玉,又望向沈莫離離去的背影,一時有些左右為難:“我們……”

“我們先走,”宋懷硯似是知曉她要問什麽,打斷了她,“去找沈莫離。”

“可是薛玉……”

宋懷硯望了薛玉一眼,聲音很淡:“只是肩處受了傷罷了,死不了。”

寧祈:“……”

這人,怎麽就沒有一丁點的同情心呢?!

她正腹誹著這小黑蓮,不料他又倏而靠近過來,薄唇湊到她的耳畔,聲音夾雜著若有若無的不滿:“真是奇了怪了,我眼盲之時,怎麽不見你如此憂心?”

寧祈避開他微涼的吐息,聳著雙頰還嘴道:“你看看人家薛玉,這氣質,這破碎感,你能跟人家比嘛……”

話還沒說完,她感覺自己的手腕上忽而落下了一股力道,強硬得不容置喙,攥得她手腕發疼。

“宋懷硯,你這是幹什麽,我也沒罵你啊……”

她努力掙紮著,可少年力氣大得驚人,她幾乎拼勁全力,竟也毫無抽身的機會。

宋懷硯攥著她的手又添了些力道,拽著她整個人掉過身子,沿著沈莫離離去的方向往回走去。

“別看他了,我們去找沈莫離吧。”

寧祈腳底一個趔趄,險些摔倒在他的懷中。

她在少年的蠻力下勉強穩住身子,看向他陰鷙的側臉,忍不住在心底又腹誹他幾句,又只好無奈地跟上去。

*

暮秋時節,天氣愈發寒涼刺骨,連窗檐瓦楞上都覆上一層經夜未消的白霜,天地之間一片恓恓寂寥。

而檐下的秋茉莉開得正盛,瑩白的花瓣散發著淺淡的香,在秋風的氤氳中竟愈發清苦起來。

伴隨著“吱呀——”的聲音,寧祈小心翼翼地推開院門,卻發現沈莫離正立在院落中央,似是特意等待著他們二人。

她正拿起方才的匕首,用絲帕小心翼翼地擦拭著,鮮血很快便將整潔的絲帕染得透紅。

聽到開門的聲音,她擡眸朝二人看了過去。

此時此刻,她的目光一瞬間沈冷了下來,面色也是懨懨的,與寧祈記憶中那個溫柔熱心的茉莉姐姐判若兩人。

在這樣目光的壓迫下,寧祈沒來由地生出幾分心虛來了。她和宋懷硯一同走上前去,試探著出聲:

“姐姐今天回去得這般早啊……”

沈莫離輕應了一句,隨後再次開口,聲音哀哀的:“我知道你們當時也在。”

寧祈沒想到她就這般直截了當地拆穿了他們。她先是楞怔了下,隨後訕笑著撓了撓頭:“順路、順路罷了,一切都是巧合……”

沈莫離看著她的模樣,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,不置可否。

倒是宋懷硯邁步上前,毫不心虛地開口問道:“茉莉,你與薛家的長子,到底是什麽關系?”

沈莫離還未浮起的笑意驟然消弭,正擦拭著匕首的手,驀地一頓。

她將匕首悉心收好,安穩地擱置在桌案上,隨後直身立在宋懷硯身前,嘴角噙著幾分意味不明的苦笑:“我與薛玉是何關系,公子應當清楚的很,不是麽。”

“這整個天水村的人都知道,薛玉這個名字是我此生的禁忌。我對他除了恨,又能有什麽呢?”

“恨麽,”宋懷硯立在廊檐之下,身姿頎長,不動聲色的威壓悄然散發開來,沈甸甸地壓在人的心上:

“茉莉,你敢說,你自始自終對他只有恨麽?你若是真的恨他,那一刀應當直接刺入他的心臟才是。你不該心軟,不該放手,更不該最後收回匕首之時,又回頭深深望了他一眼。

“你比我清楚,茉莉,那根本就不是恨一個人的眼神。”

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質問,沈莫離眼神略有躲閃,指尖緊張地按在身後的桌面上:“那是你看錯了……”

“真的是我看錯了麽,”宋懷硯再次往前湊了一步,輕笑,“那你為何又不直接殺了他,為何要在家裏栽了如此多的秋茉莉?據我所知,薛玉平生最愛的花,便是這秋茉莉了。”

“又或者說,我也不該喚你茉莉吧。”

宋懷硯頓了頓,隨後一字一字喚道:

“沈、莫、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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